邦達列夫語錄
前兩天寫兒子的日志里，提到了邦達列夫的《期待》，勾起了懷舊癖，動手動腳東翻西找，還真讓我找到了這篇讓大一的我讀后感覺警醒無比、“余香繞口”的散文。剛邁入大學(xué)的我，是如此喜歡這篇文章，其實二十年后我才開始懂得文章中的感受。索性轉(zhuǎn)帖過來，算留個記號吧。
我躺在淡藍色的燈光下，久久不能入睡�；疖囋诙净璋档谋狈矫芰种谢蝿又�，奔馳著，車輪在腳下單調(diào)地發(fā)出尖叫聲，床鋪像是被人緊拉著似的，不停地左右搖擺，在略帶寒意的兩個床鋪的包廂里，我是那樣憂郁、孤獨，我不斷地催促著狂奔的火車：快！快回家去吧！
突然，我感到吃驚：啊，過去，我也是常常這樣，為期待著某一天的來臨，糊涂地計算著日子，不斷地催促著，急不可耐地消磨著時間！我期待著什么？我急著到哪里去？真是奇怪：在早已逝去的青年時代，我從來不可惜、也絲毫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仿佛前面有著無限的幸福，而眼前的人世間的生活，每一天都過得那樣緩慢，那樣不真實……有的只是個別短暫的歡樂，而剩下的一切只不過是一些間隙，是毫無價值的里程，從一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的奔波。
童年時，我發(fā)狂似地催促著時間，期待著父親應(yīng)許的在新年前給我買鉛筆刀的那一天，我還急不可耐地催促著那漫長的日日夜夜，為的是希望能快些看到她：手提小皮包，身穿輕紗裙，腳穿白短襪，穩(wěn)穩(wěn)地踏著人行道的石板走過我家門前。我期待著那一刻，看她走過我身邊。我臉色蒼白，面帶小戀人所常有的那種鄙夷的微笑，欣賞著她那傲氣十足的翹鼻子和微帶雀斑的臉，然后，滿懷同樣的神秘的愛戀之情久久地凝視著她那兩條小辮在她那挺得筆直的背上晃動著，目送著她的離去。那時候，對我來說，除了這短短的幾分鐘的見面之外，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正如在青春時代，對我來說，也不存在現(xiàn)實生活--除了那令人陶醉的擁抱時的歡樂時刻。
窗外曙色將臨，地球和星辰的轉(zhuǎn)動、日常的自然規(guī)律正在消逝。莫斯科河南岸，在那寂靜而晨曦微現(xiàn)的小巷內(nèi)冬雪已停--盡管它曾經(jīng)紛紛揚揚，似乎要將這白銀般的宇宙間的路面鋪滿。生命本身不存在了，也沒有了死亡，因為我們不再想到生，也不再想到死，我們不再受時間和空間的支配--我們正在建造、在創(chuàng)作一種特別神秘的、重要的、真實的世界，其中誕生著另一種生和另一種死，它們不是２０世紀(jì)的時間所能衡量的。我們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地球上原始一瞬間的幸福淵源，那時沒有純理性主義的顧慮；回到了原始之愛的一瞬間，它促使男人對女人產(chǎn)生愛情，并且向他們揭示出人生不朽的信念。
很久以后我才懂得，男人對女人的愛是一種偉大的創(chuàng)造性行為，他們兩個都覺得自己是至圣的上帝，人世上的愛情使得人們不是成為征服者，而是成為手無寸鐵的主宰者，并屈從于大自然的無所不在的善良之下。
沒有，當(dāng)時我并沒有想到這一點，但是，如果有人問我：為了在那過道里的暖氣旁、在那昏暗的燈光下和她相會，為了享受她的吻和她的呼吸，我是否愿意少活幾年？我會非常高興地回答：是的，我心甘情愿－…
我有時想到：戰(zhàn)爭也像是漫長的期待，是告別歡樂的無盡的痛苦時日，也就是說，我們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都被遠遠地拋在愛的樂園之外，而在前面，透過燭天的火光、彌漫的硝煙，希望在向我們召喚，那是對輕松的向往，是對幽林中、河岸上的那間溫暖、幽靜的小屋的思念，在那里還應(yīng)重溫那未曾終了的過去，去迎接不可預(yù)測的未來。耐心的期待延長了我們在彈痕累累的土地上生活的歲月，同時，使我們的.心靈不受徘徊于戰(zhàn)壕上的死神的威脅。
我還記得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成功和那傳遞我盼望已久的這次成功喜訊的電話鈴聲。談話后我扔掉話筒（屋里沒有別人），懷著幸福的激情壓低聲音呼喊了一聲：“見鬼！終于盼到啦１于是我半瘋半傻地像頭羔羊一樣，在電話旁一躍而起，接著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兩手撫胸，自言自語。這時如果有人從旁看見我，他一定會以為我是一個瘋孩子�？墒俏也]有瘋，我不過是面臨命運最重要的關(guān)鍵時刻而已。
還要再等待不只一個月，那成功的歡樂的頂點，那具有重大意義的一天才會到來，我才會感到完全滿足，感到“我”本身是一個幸運兒。可是，如果有人又來問我，為了立即達到所期望的目的，為了縮短時間，我是否愿意拿出自己的一部分生命？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是的，我情愿縮短活在世間的歲月……”
我難道在以往的任何時候，發(fā)覺過流逝的光陰有如閃電般神速？
只是現(xiàn)在，當(dāng)度過了美好年華，跨入了人生的中界線和成熟期的門坎之后，我才不再感覺到以往那樣強烈的狂喜。我再也不愿意為了迫不及待地實現(xiàn)某種愿望，或為了一瞬間的成就而拿出生命的一個小時了。
為什么？因為我老了？疲憊了？或是感到厭倦了嗎？
都不是，只是我現(xiàn)在才懂得，一個人之所以得到真正的幸福，就因為他在從出生到最終消隱于永恒里的這段經(jīng)歷中，每天都在人世間的生活中不斷克服不可知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盲目性，從中體驗到歡樂。并且我很晚才意識到，由于要期待某個目的而去催促和消磨日子，這是多么的無意義；而我們所得到的最珍貴的禮物--生命，它的每一瞬間都是一去不復(fù)返的。
不過，我究竟在期待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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