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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記的散文
一九六零年的秋天。七歲半的我,應(yīng)該上學了。
但家里越發(fā)窮了。不是饑寒交迫的窮,也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而是深入骨髓的窮,是在死亡的邊緣上苦苦地掙扎的窮。窮得連我自己都不敢說去上學了。
但我仍然要去上學。因為我記住了父親叫母親和大哥多送我念點兒書的囑咐。我那時雖然還不懂得什么叫臨終遺囑,但父親臨死時說的那些話,卻成了我堅決要求上學的理由。
但家里任何人都不理我,母親既不表示贊成也不表示反對,只是唉聲嘆氣,一臉的無可奈何。大哥似乎處處躲避著我,一天到晚都見不到他的面。即使見了面也是一臉的兇相,根本就不給我說話的機會。
但我仍然要去念書。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我覺得人生的命運就像下象棋,一步走錯就會滿盤皆輸,甚至會留下終身的遺憾和無窮的悔恨。我等不及了,也不想等了,與生俱來的倔強和不甘屈服于命運擺布的堅強性格使我打聽到了準確的報名日期,然后就一連數(shù)日一言不發(fā),在心里暗暗地打著自己的主意。
報名的日子終于到來了,我乘家里人都還沒有起床,就把母親的一件破褂子穿了,偷偷地向?qū)W校跑去。
我出門的時候天還沒亮,無邊無沿的黑暗還覆蓋著世界。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山路就像一條黑色的帶子蜿蜒在崇山峻嶺之中。
可怕的不是山路,而是樹林。山路兩旁的樹林到處都是黑黝黝的,就像一張張黑色的大口隨時都有可能把我吞噬。樹林里這里也有響動,那里也有響動,好象有無數(shù)只野獸都在那里等著吃人。我在山路上高一腳低一腳目不斜視地跑著,毫無顧忌地向著我的既定目標進發(fā)。我的腳板被石頭棱子劃了一道道的血口子,汗水打濕了我身上的破褂子,但我仍然跑著。似乎不這樣跑,家里人就會把我揪回去或者消失在這個黑暗的早晨。在天亮的時候,我終于跑到了學校。
我到學校報名的時候天才亮,整個校園都是寂靜無聲。我大約等了兩個小時,才見熊老師和陳老師一只手抬著條桌一只手提著椅子出現(xiàn)在學校門口,等著學生來報名。
熊老師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長得又矮又粗,坐下后,就叼著一桿旱煙袋抽起煙來。
陳老師是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青年人,長得又高又細。坐下后,就倒一缸子白開水慢慢地喝著。
我怯怯地走到條桌旁站定,面對兩個老師鼓足勇氣說:“老師,我要念書!
熊老師和藹地問:“你叫啥名字?今年幾歲了?”
我大膽地回答說“我叫袁平銀,已經(jīng)七歲半了!
熊老師又問:“你的家是不是住在大黑溝里?你的父親是不是叫袁太華?你的大哥是不是叫袁平和?”
我肯定地點點頭,算是回答了熊老師的問話。
熊老師又問:“那么遠的路,你咋一個人來了?你大哥咋不送你來報名啊?你帶錢了嗎?”
我一聽,急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念書還要錢。我目瞪口呆地癡立在熊老師和陳老師的面前,眼淚水竟“刷”地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熊老師慈父一般撫摸著我的頭,輕言細語地說:“別哭別哭,愛哭的孩子不是好孩子。跟老師說,你是不是沒帶錢?”
我抬起臟兮兮的手擦干眼淚,抽抽嗒嗒地說:“我家里窮,我是偷偷地跑到學校里來的!”
熊老師愣了一下,就輕聲地責備我說:“你這個孩子的膽子也太大了,沒有經(jīng)過家里大人的同意咋就跑到學校里來了呢?你這不是胡鬧嗎?”
熊老師說完這話就不理我了,又把旱煙袋塞進嘴里抽起煙來。一團一團的煙霧從熊老師的嘴里吐出來,霎時間就在空中消散了。我見上學的希望馬上就要象煙霧一般地散發(fā)掉,就壯了壯膽子,“撲通”一聲跪在了熊老師和陳老師的面前,聲淚俱下地說:“老師,錢我先欠著,我以后去打了野苧麻和五味子再還給你們,你們就收下我吧!”
熊老師忙繞過條桌來拉我,一邊拉一邊說:“你這個孩子,跪個啥嘛?快起來,快起來!”
我左右擰著身子,倔強地說:“我不嘛!不嘛!你們不收我我就不起來!
熊老師取掉嘴里的煙袋嘆了一口氣,磕掉已經(jīng)熄滅了的煙灰,跟陳老師說了一點什么,很仔細地從條桌上拿起一本又一本的.新書,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一雙手捧著,十分莊重、十分誠懇地遞給我說:“拿著吧,孩子!這書是我和陳老師送給你的,不要錢;學雜費學校也給你免了。你明天就可以來上學了。”
我接過嶄新的課本,只覺得鼻子發(fā)酸,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我毅然跪倒在地,給熊老師和陳老師磕了幾個頭。
熊老師也不看我,很快就寫了一張紙條遞給我,叫我交給我大哥。
回到家里,大哥賭氣似地接過熊老師寫的紙條,臉一下子就黑成了鍋底。不過他沒有責備我,一轉(zhuǎn)身就點亮了家里唯一的一盞桐油燈看了起來。
除了婆躺在床上之外,其余的人都在如豆的桐油燈下坐了下來。大哥看完紙條后首先看了我從學校捧回來的新書,其他幾個哥哥姐姐也都輪流地看了我的新書,就連婆也把新書要過去拿在手里撫摸了片刻。實際上,一家人都目不識丁,他們傳看我的新書,無非是一種好奇、一種羨慕,也許還有那么一點兒嫉妒罷了。
我念書的事終于提到了成了全家人的議事日程。既然老師給了書,學校又免了雜費,如果再不讓我去念書,似乎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了。但事情也是明擺著的,如果讓我去念書,那書包怎么辦?鉛筆怎么辦?作業(yè)本怎么辦?還有衣服怎么辦?褲子怎么辦?鞋子怎么辦?在家里可以精身子、光屁股、打赤腳,但到學校去念書總得有塊遮羞布吧?
全家人圍坐在一起,面面相視,都不說話,好象是重大戰(zhàn)役之前的那一種沉重的寧靜,又象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那一種渾濁地沉寂。
我十分珍惜地把新書抱在懷里,揣揣不安地一會兒看看母親的臉色,一會兒又看看大哥的臉色,就象一個犯人坐在被告席上等待宣判一樣惶惶不可終日。
沉默有傾,還是母親先說了話。母親對大哥說:“平和,這件事還是你決定,你是當家人,如果你能叫銀娃子去念點兒書呢就叫他去念點兒書,如果你不能叫他去念點兒書呢就叫他去把書給老師退了。反正我老了,身體又不好,又掙不來錢,銀娃子念書是給你這個當大哥的增加負擔,你看著辦吧!”
大哥陰著臉,眉頭打著結(jié),沒有立即說話,沉默著。
我心里十分著急,也十分害怕。我知道,大哥點頭或者搖頭都將對我的一生產(chǎn)生重大而又深遠的影響。
屋里寂靜極了,寂靜得油燈火焰的閃動聲都能聽得見。
大哥思索了很長時間,終于說:“銀娃子要念書,我從心底里是贊成的。一是我們袁家祖祖輩輩都沒個讀書人,現(xiàn)在趕上了新社會,理應(yīng)出個把讀書人;二是銀娃子的體子弱,根本就不是干農(nóng)活兒的料子,不叫他念書咋辦呢?三是銀娃子聰明,可能還是個人才,如果不讓他念書,就把他這個人才給埋沒了;四是父親臨死時有過交代,叫我們想辦法送銀娃子多念點兒書,我們不能違背了父親的遺愿;五是熊老師給了書,還寫來了信,叫我們一定要送銀娃子念書,我們應(yīng)該承熊老師的這份兒人情。所以,我思前想后,還是決定送銀娃子去念書。至于困難嘛,我認為是暫時的,度過這一段困難時期,也許慢慢地就會好起來的。
我松了一口氣。我知道大哥做出這個決定十分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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