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著痛快的美學境界散文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 曰凄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結(jié)、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優(yōu)游不迫、曰 沉著痛快。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 之，他人得之蓋寡也。 ”

　　這顯然是在說詩，但“沉著痛快”一詞，蘇東坡也用來評價米芾的書法，他說，“海岳平生篆、隸、真、行、草書，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當與鐘、王并行�！彼胃咦谮w構(gòu)在《翰墨志》中也說：“（米）芾于真、楷、篆、隸不甚工，惟于行草誠入能品，以芾收六朝翰墨，副在筆端，故沉著痛快，如乘駿馬，進退裕如，不煩鞭勒，無不當人意�！比绱丝磥恚瑑�(yōu)游不迫和沉著痛快兩大風格，在詩歌和書法中都是存在的。

　　我們知道這是兩種對立的風格，是從力度和速度兩個方面說的。以“沉著痛快”來看，“沉著”并不是現(xiàn)代漢語的意思，是筆力深沉有力，是從力度感著眼，其行筆一定力透紙背、遒勁雄��；“痛快”也不是指高興舒暢，而是流利飛動之意，是從速度感著眼。蘇東坡以“風檣陣馬”來比喻米芾的書法，就是說像乘風疾駛的帆船，像臨陣飛奔的戰(zhàn)馬，氣勢雄壯，筆勢飛動。那么“優(yōu)游不迫”，自然指筆力柔和，勢緩意舒。前者，其力其速，猶如大江，是一種陽剛之美；后者，其力其速，猶如小溪，是一種陰柔之美。

　　如果力度感和速度感，超過了“沉著痛快”，那就是如狂勁飛逸類的狂草；如果弱于“優(yōu)游不迫”，那就是如文雅嫻靜類的小楷。這樣看來，書法作品的力度感和速度感，我們可以分為多個級別，而力度和速度級別的交叉對應，又可以生出種種風味的書法樣式，比如顏真卿的楷書，從力度感來看是遒勁級的，從速度感來看是平靜級的，像一個坐著的挺胸凸腹的勇猛金剛。

　　這力度感和速度感，和筆勢和體勢關系密切。李勇在《沉著痛快書法的大美》一文中說：“勢，是指精神狀態(tài)。筆勢，是作品中點畫的精神狀態(tài)，也是書寫時筆鋒揮運的神采。對筆勢的理解，有點畫之勢和揮運之勢這兩個不同的角度。這兩者當然是相關的，以揮運之勢創(chuàng)造點畫之勢，從點畫之勢想象揮運之勢，是書法創(chuàng)作和欣賞的關鍵�！蔽覀冏匀徽劦氖撬�所說的點畫之筆勢，此外還有結(jié)字的體勢，其勢包含態(tài)勢與動勢，態(tài)勢同樣包含著筆畫的態(tài)勢和結(jié)字的態(tài)勢，著眼點在形態(tài)，動勢著眼點在運動，二者合二而一，才能稱之為“勢”。那態(tài)勢，決定著力感；那動勢，決定著生氣。態(tài)勢和動勢也互相影響，而絕不是孤立的，我們往往可以從態(tài)勢中看到動勢，從動勢中來感悟態(tài)勢。比如李樹立在《談米芾的書法特點》中說的一段話，正反映了這個問題：“米芾書法特別強調(diào)體勢。要‘字不作正局’，體勢的營造是米芾書法的精髓，也是米芾書風的一大特色。米芾通過字體的夸張變形，左斜右倒，上下錯位，大小不一，偏側(cè)不正，來打破平衡，制造矛盾，然后上下相形，左右相應，將一個個沒有筆墨連貫的單字渾然一體，產(chǎn)生形形色色的造型姿態(tài)，表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精神面貌�！澳憧催@欹側(cè)的態(tài)勢，能沒有動勢嗎？

　　從書法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處理力度與速度的問題，不可忘“中庸”二字。言恭達在《當代中國書法文化的哲學思辨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一文中說：“‘大中之道’即中庸之道，這是中國文化最核心的理念�！�中’為適中（不是中央、中心，它不是科學）而取其中點�！�恰當?shù)臅r空限度乃為中’（馮友蘭）�！�庸’為按合適的方式做事，是規(guī)律或常然之理常行不變之謂，故“規(guī)律”與‘常理’是‘庸’的內(nèi)涵�！�不偏為中，不易為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中庸即是‘序’‘和’，‘序’即‘禮’的基本精神，‘和’即‘樂’的基本精神，所以，中國文化就是禮樂文化�！边@樣看來，要達到中庸的哲學境界，就應當在書法主題的統(tǒng)領下，來考慮力度與速度感的不偏不易，符合書法主題就是中庸，否則太過與不及，都不能達到盡善盡美。比如清代伊秉綬的隸書，書法主題在于表達靜穆端莊、沉穩(wěn)厚重的審美趣味，力度自然當強，因此大多筆畫粗重，轉(zhuǎn)折方正，這符合規(guī)律和常理，是合“庸”，而粗重、方正的程度自然當適中，以合“中”。你看網(wǎng)名為靜坐觀心的作者，在《如何欣賞伊秉綬隸書之美》一文中說“轉(zhuǎn)折處卻絕不用篆書圓轉(zhuǎn)筆法,而純作方折,且折角為直角,方正之極。很少有外方內(nèi)圓,外圓內(nèi)方或亦方亦圓的折筆。由于折畫的方正,加之橫堅畫的平直,使伊氏隸書的字形非常方正,內(nèi)部空間多為正方形和長方形,在有斜畫的字中則為三角形,很少有不規(guī)則的內(nèi)部空間(漢隸中則多為不規(guī)則狀的內(nèi)部空間) ,如作品‘宋拓僅存’四字、‘散邑盤銘’四字等,皆如此。”速度，卻適宜有靜止感，因此筆畫端直均勻，而且隸書的蠶頭燕尾也不要了，以消除那一波三折的.動感，但又決不能使之僵死，因此在起筆處露鋒，在收筆處微微上翹。這也方法合“庸”，程度合“中”

　　力度感最怕漂浮、單薄，速度感最怕僵死。同樣是閑靜如坐如臥的筆勢和體勢，有的僵死無生氣，有的內(nèi)蘊靈氣栩栩如生，我們似乎感到了一種內(nèi)動——氣息、血脈和靈魂都在運動著；同樣是草書中S形線條，有的如死蛇掛樹，有的卻如動人心魄的那正曼舞的柔肢細腰。反正筆畫過直，狀如算子會僵死；下筆遲疑澀滯，也會僵死；館閣體沒有變化的用筆結(jié)字，也會僵死。

　　當然，筆勢和體勢的力度感和速度感不可偏廢，豐坊在《書訣》中說：“沉著而不痛快，則肥濁而風韻不足；痛快而不沉著，則潦草而法度蕩然�！眱�(yōu)游不迫也是如此。進一步來看，不同力度感和速度感的筆畫和結(jié)字，都以入神為最高境界，都是我們抒發(fā)胸臆、表達性情和寄托審美情趣的一種手段。此神，一定藏而不露，這樣就會增加了書法耐人尋味的藝術(shù)魅力。馬格利特曾說：“我們所能看到的事物背后往往隱藏了別的事物，我們往往對被隱藏的事物更感興趣，而不是我們所能瞧見的。被隱藏的往往比被顯現(xiàn)的更有意思。這種興趣能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情感形式，一種較量，于可見與不可見之間的較量。”你在書法鑒賞中一定會產(chǎn)生同感，事實也確實如此。

　　2015.08.14 寫于陜北榆林（文化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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