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散文精選
偌大縣城,唯有農(nóng)貿街春意最濃,因為賣野菜的突然多了。水芹菜、面條菜、黃花苗、竹葉青、抽筋草、魚腥草……這些來自大自然的仙品,洋溢著春天的滋潤與芬芳,從四面八方涌進了縣城農(nóng)貿街。一直以賣家菜為主的世界,如今到處擺著野菜攤兒。
我對野菜感情很深,自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剛記事時,每到放學后或星期天,媽媽就領我到城外薅野菜,當時吃的緊張,媽媽便把野菜炒著吃、涼拌吃、拌麩子烙餅、拌米糠蒸蒸、過年了用野菜包餃子、時不時地涼拌一盆野菜就算一頓飯。后來媽媽曾這樣感嘆:“那會兒,野菜救活了多少人的命!”老人家的口氣里,充滿著對野菜的尊敬——準確點說,是感恩。
媽媽去世了,后來生活漸漸好起來,有吃有喝的,但薅野菜的傳統(tǒng)未斷,一是可借此到郊外散散步,放松一下。二來無人舍得給它灑農(nóng)藥化肥,它基本上屬綠色食品,常吃多吃為佳。然而這幾年不行了,城外四周,七八里內,全變?yōu)楦邩侨,野菜沒了棲身之地,你上哪兒找它?上哪兒薅它?
還是回到農(nóng)貿街吧。沒地方薅菜了照樣能吃到野菜,因為距城十里外仍然有山有水有農(nóng)田,自然就有野菜的生存空間。
幾十種甚至可以說上百種的野菜中,我對灰灰菜情有獨鐘。因我脾胃不好,一位老中醫(yī)建議:“得多吃灰灰菜,這東西健脾清熱,吃著比花錢買那真不真假不假的藥還管用!”后來才知道,野菜不僅可充饑,可做佳肴,還能治一些醫(yī)院也無可奈何的病。
昨天清晨,又到農(nóng)貿街,順路瀏覽,野菜奇草,何止百種,且大部分小攤上都有灰灰菜。我沒立刻買,照老習慣,先轉轉看看,暗自比較著質量及價錢。
前面一地攤,擺著魚腥草、水芹菜、灰灰菜等,約十幾種。攤主是位個兒不高的老太太,穿一雙老式皮鞋,鞋面有些泥點兒,腳上沒穿襪子。她坐在一塊磚上,正眼巴巴地看過路行人。見我注意她攤,便忙站起,一臉笑意:“想要點啥?”
我指著灰灰菜:“多少錢一斤?”
“一塊——有的還賣一塊五哩。”
我蹲那兒,拿起一把來回翻看,心想價倒可以,只是菜稍嫩,黃綠色,一泡水似的,怕一入鍋便不成形了……
老太太似乎猜著了我的心事,忙說:“菜有點嫩,炒時火小一點就行了,吃著格外爽口——”
“你們那兒沒有比這大一點的灰灰菜?”
“可有!”她往北一指:“那邊有個賣菜的光頭叫二旦,我今兒就是坐他那三輪車來的。他家周圍都是灰灰菜,棵棵都有熟了的麥那么高——”
這當口有人買菜,她忙轉身應酬。我想了想,起身走了。只聽她在背后焦急地喊:“哎哎兄弟,見二旦了可別亂說話啊!”我轉身,只見她遠遠地沖我搖搖手,又喊:“記住,別亂說話!”
什么意思?我從不認識這人,今兒來只是想買點灰灰菜,能與他亂說什么?她怎么那個樣子?
菜攤一個挨一個,我慢悠悠地向前晃動著。五分鐘后,終于看到一位瘦瘦的光頭老漢,頭頂光亮,看來屬謝頂,后腦勺則隱約可見白發(fā)茬兒。
他坐在一輛七成新的機動三輪車上,表情嚴肅,默默審視著過路行人,目光既悠閑,又閃爍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味兒。
車上有二十幾種野菜,比老太太攤中豐富,卻沒灰灰菜,令人意外。
我和和氣氣地問:“兄弟,你是不是叫二旦?”
“是啊,誰告訴你的?”
“聽說你家周圍的灰灰菜旺極,你怎不采采拿來賣?”
他瞪起眼道:“我不想采!咋,犯法了?”
我怔住了,說:“你——怎么了?我只是建議建議——”
“誰也不認得誰你找我建議這干啥?我就是不想賣灰灰菜!咋了?到底犯法了還是違規(guī)了?”
周圍不少人往這兒扭頭。
我強笑著道:“賣點野菜,談不上違法。我只是建議——”
他紅著臉,嗓門也高了:“想建議了你上哪兒都行,別來這兒,我不想聽!”
幾個正走的人停步,喜瞇瞇地圍觀。
我很難堪,有點惱了,甚至也想發(fā)脾氣,但終于忍住,扭頭快速逃離。急急地走著,腦子里不由得閃現(xiàn)剛才離開老太太時,她忙里偷閑追著我背影的兩次囑咐:“記住,別亂說話!”
是因為光頭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還是背后有什么故事?
我又拐到老太太地攤邊,她忙站起:“見著二旦了?”
“嗯!
“你提灰灰菜了?”
我嘆口氣:“他的脾氣怎那么怪?”
“哼,你肯定碰著人家疼處啦!崩咸珦u搖頭,講了一個我做夢都想不到的故事:你這歲數(shù),該記得60年前后的事吧?那時缺吃,人們只好拿野菜當糧食,連柳葉、榆樹皮這些帶著毒性的東西都吃。二旦兄妹四人,連父母共六張嘴,該吃啥呀?不過有個怪事,二旦家房子周圍,百草不長,只長灰灰菜,還旺!你猜旺到啥程度?野菜都是一年的命,春天發(fā)芽,秋后干枯。但二旦的灰灰菜中有一棵,第二年枯枝上竟然發(fā)了新芽,并連著活了三年。長得近一人高,村里人稱它“灰灰王”……
大自然太奇妙了,居然還有這種事兒!我鄭重地問:“真的?”
“都是鄰居,我親眼見的!
老太太接著講:“就靠這灰灰菜,二旦的父母使四個小家伙都活下來了。1990年時二旦父親病重,臨閉眼前特意給老大二旦交代:‘灰灰菜是咱家的救命恩人,從今往后,無論誰都不興到咱房子周圍動灰灰菜,咱家人更不興采不興吃!’”
終于明白二旦沖我發(fā)火的原因了。
媽媽的'感嘆又在耳邊響起:“野菜活了多少人的命!”是的,在人類艱難時,豈止灰灰菜拯救過無數(shù)生靈,其他林林總總的野菜各自也不知救過多少人的命!引起強烈反響的電影《一九四二》,講述的就是一九四二年河南大旱加蝗災,一下子餓死三百萬人,災民洪水般地涌往陜西,包括與陜西接壤的河南豫西——我們這兒(我媽就是那時從老家許昌逃來的),為什么選中這兒?因為這里有山有水有綠色,換句話,有野菜,有能夠延續(xù)生命的野菜。
老太太賣著野菜,斷斷續(xù)續(xù)地又告訴我:二旦的兒子考中了復旦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上海工作,并娶個上海媳婦,年初時小兩口帶著已滿月的女兒回來了。兒子求父親給孫女起名,二旦悶了一陣子說:“叫灰女吧!毕眿D當面沒反對,背后說:“這像個名嗎?土氣加難聽!眱鹤诱f:“你猜‘女’在咱這里如何講?就是指姑娘,咱女兒與聞名全世界的‘灰姑娘’同名——你說,好不好?”,媳婦說:“哼!東拉西扯!眱鹤記]法子,只好實話實說,痛訴饑餓家史,講述了當年灰灰菜如何把他們一家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往事。媳婦這才徹底明白了,連說該叫灰女,該……
老太太問我:“我聽說外國真有個灰姑娘,是不是他們地里也長灰灰菜?”
我沒顧上回答,只是呆呆地想:我們的父輩、父父輩,包括祖先,他們歷史上不知和野菜發(fā)生過多少蕩氣回腸的故事?70后、80后、90后及子孫后代,是不是照樣與野菜結下不解之緣呢?估計許多人會認為問得奇怪:已經(jīng)到什么年代了!那種上頓不接下頓、缺吃缺喝、只有過年才知肉滋味的日子應該是一去不復返了。所以,除吃香的喝辣的覺得膩了,偶爾為換換口味才想起野菜外,平時還有什么必要搭理野菜呢?更談不上結緣啦。
但野菜的認識似乎與人類截然相反,它們仍用老眼光看世界,認為由于天災人禍及種種原因造成的饑餓仍會出現(xiàn),人類離不開野菜。所以盡管沒人給它們施肥澆水,沒人給它們撒藥除蟲,沒人理睬并不斷地侵占其生存之地,它們依然頑強地在山間田野一歲一枯榮地努力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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